第二十七章
摩拉克斯来到了伤兵营内。
甫一进门,烂肉,脓血,漫屋腥臭混着单宁的味道一齐涌入鼻腔,冲得摩拉克斯立足片刻。这裏的味道比战场上还要令人作呕,受伤的战士们都躺在简易床铺上,不时呻吟几声,欲翻身而不能。营帐内侧熏着药炉,药炉溢出的香气有着止血止痛的功效,但也仅止于此。仙家法术虽可助人类伤口加速愈合,但对于太大的创口还是无能为力。因此,躺在这裏的,都是些难以治愈的重伤员。
倒在此处的战士都闭着眼睛,巨大的伤痛之下,无人在意前来的是仙人还是帝君。摩拉克斯慢慢走过每一位战士的床铺,看着他们苍白铁青的面容,最终站定于药炉前,以自身仙术加持,将药性激得更烈一些。
察觉到了异样,药炉背后的帘子微微一动,有谁掀开缝隙,露出一张颇为不耐的脸。是小个子的千岩军将领。他正守在达达利亚身旁,握着大哥的手,脸上阴沈一片,显然是觉得有不长眼的小兵跑来这裏指手画脚——
小千岩军脸色倏地一变,他急忙单膝着地,向摩拉克斯行礼:“——岩王大人!”
“不必多礼。嗯…”摩拉克斯说着,看向达达利亚。青年的床位显然是被人精心挑选的,既多铺一层床铺,又处在距药炉最近,仙力加持最盛的位置,还扯来张车帘子遮光,因此阻绝了大半血腥气。
看着这位军衔不低的小战士,摩拉克斯立刻明白,这是他为达达利亚做的。
“…以公谋私?”摩拉克斯淡淡地。
“属下不敢!遮光帘子是从小人自己的车上取下,而帝后大人身下的褥子,也是我自己用惯了的。至于选择最靠近药炉的位置,只因帝后大人伤势最重,且迟迟不醒,恐性命难保。属下虽愚钝,却认为这已是最合理的安排,绝无半分以公谋私之意!”小千岩军单膝跪地,头也不抬:“但若有着实不妥,帝君大人责罚在下便是,万望不要怪罪大、那个,怪罪帝后大人!”
小个子一直不抬头,摩拉克斯也没能看清他的样子。但被对方这么一提醒,岩之魔神立刻想起,这人也是达达利亚认下的那三位小兄弟中的一员。
而且,摩拉克斯也立刻理解了这位人类如何做到这么高的官职。聪明,善谈,又懂得在规矩内灵活变通,且不伤他人分毫。虽说不成规矩无以成方圆,但如今的战场变幻莫测,的确需要这样机敏变通的战士。顺势而为,方有取胜之望。
摩拉克斯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些。
“我明白了。我不会责怪你和你的大哥,请起来吧。”摩拉克斯微微颔首,将小个子拉了起来,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:“你的大哥…情况如何?”
“大…帝后他、”
“哦,按你习惯来就好。”
“是。大哥他…一直不醒,还断了根胳膊和腿,也不知道能不能恢覆。他的血虽然止住了,但…我一直握着他的手腕,能感到他的脉象特别混乱。我家原来是开药铺的,可我儿时躲懒,只和我爹学了些皮毛,也摸不出什么…”小个子说着,声音便低了下去:“我也没别的能帮的,只能在这裏帮忙看看药炉,给大哥选个好位置,帮他擦擦冷汗什么的…”
摩拉克斯颔首。他慢慢掀开达达利亚的被子,见青年身上压满了绷带,不过已不再渗血;他的右臂和左腿都被缠上了夹板,僵硬地束缚在体侧,显然是很难再次行动的样子。
小个子担心,不由得紧张,观察着摩拉克斯的表情,忽然发觉神明摘去了自己的面具。岩之魔神的眉头极深,眼中虽无过多波动,但在看到达达利亚伤口的一刻,一直略微颤抖的右臂突然抖得尤为严重,几乎要将青年身上的被褥掀到地上——
“……帝君大人,要不要我叫上几个人,将大哥送到您的营帐裏休养?您也看到了,这裏条件不算太好…”小个子立刻提议,语气中有着微妙的安心。看到岩王大人隐忍难发的模样,他忽然放下心来,心想大哥的确是遇到了好人,而不是下属们传得那样,什么被岩王大人抓去当极北男宠之类…。
不过摩拉克斯并未回答。他只是尽可能地保持镇定,并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右臂,尽管成效难见。毕竟,伤兵营中的每一个人都需要更好的休养环境,神明也没有独为一人赐予特权的道理,哪怕那人是自己的……
而这位小千岩军是个极机灵的,他立刻看出了岩王大人在想什么,火速开口:“我知帝君大人向来严明,不愿假公济私,为帝后徒增骂名。但属下认为,大人无需多虑,达达利亚先生身份尊贵,不仅因为是您的伴侣,更因他自极北罗剎而来,不远万裏,降妖除魔,乃助归离集赢下战争的正义之士!这样义勇双全之人,如今伤得这重,若不能以最高礼数相待,恐失体统,更是难服人心啊!”
虽是一番有理有据的慷慨陈词,但摩拉克斯当然明白这小子在说什么。神明忍不住轻笑出来,再次看向这位其貌不扬,身材也不怎么健硕的小战士:“呵…你倒是趁机得快。”
虽然是不太客气的措辞,但小千岩军听出来摩拉克斯并无怒意。卸去面具的神明大人的确更容易分辨喜怒哀乐,他能感到摩拉克斯的情绪并不如之前战士们想得石头那般,毫无波动。或许岩之魔神本来就是个还算亲近人类的神明?
抱着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,小战士立刻起身,正要多唤几个人进来,毕竟他的个子太小,背不动达达利亚——
摩拉克斯不由分说,将达达利亚从床上抱起。他温柔地避开了青年受伤的位置,双手分别揽住他的肩膀和腿窝。
——也罢。就当是…为了自己的私心。
“此乃吾之私心,故,无需惊动他人。”摩拉克斯将昏迷的达达利亚揽得更紧一些,让他的脑袋靠上自己的肩膀:“你若留在此处,请务必多加照看自己的士兵。”
小战士沈默片刻,也不再跪地行礼,而是朝着摩拉克斯,深深鞠下一躬。
“谢谢您…我们三人,已经失去了一个好兄弟,现在,实在不想再失去大哥了。”小战士垂着头,“所以…拜托您了,帝君大人。”
摩拉克斯颔首,抱着达达利亚离开了伤兵营。
帐外,月色如洗。空气中弥漫着干木燃烧的焦味,压住了腐肉脓血的腥臭,这让摩拉克斯稍稍放松了一些。被深渊侵蚀的右臂一直在颤抖,始终无法平稳地发力,使得达达利亚的头昏沈沈地向一侧歪去。察觉到青年的身体往外侧下坠,岩之魔神回过神来,将他重新靠于胸前,快步回到营帐。
快步行至帐内,若陀和归终都已离去,徒留一张床铺,一盏机巧油灯,还有一张用岩元素化成的矮几,上面却多摆了一只小药炉。
摩拉克斯将达达利亚放回床上,为其掖好被子,行至药炉旁边,见得一只机巧传音铃。只略微一触,歌尘浪市真君的声音便从中传出:
“这是我和归终共同为达达利亚先生准备的仙药。虽不知效力如何,但总归有清毒镇痛之效。想着您可能会需要,还请帝君自行取用。”
“还有,我也分出了自己的岩之力加进了药裏。你不是给那小子加岩印了吗?我的力量应该对他有些用处。如果不够,你再找我,自己的力量就先别用了。好好休息,摩拉克斯。哦,还有,告诉那小子,等他好起来,我一定陪他好好打上一把,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至此,传音铃才彻底安静下来。摩拉克斯将那小药壶端起,倒入碗中,脸上挂着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浅淡笑意。
他坐到达达利亚身边,将青年从床上扶起来,靠到自己身上。
但这一幕何其相似。摩拉克斯心头一动,忽然想起,自己曾经这样餵达达利亚服药多次。自从来到这裏,青年就一直在受伤。这也是战士选择的道路吗?还是自己终究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,足够护得众生安然,护得枕边人无恙?
调羹贴到达达利亚的唇边,正如歌尘和若陀所言,这是掺入了过多仙力的药物,常人恐怕难以招架,但若是对岩元素亲和的达达利亚…
对岩元素亲和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