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从溽热难消的三伏转入呵气成冰的三九,周缨已经基本认全了常用字,写字虽仍不算好看,但也勉强可以入眼,若昧良心些,也可称上一句工整,不仅可以将她阿娘留下的书信看懂七七八八,亦能够自行读上一些简单书目。只是再往后,要精读更难些的书目,则需更多指点,崔述不大抽得开身,只能琢磨另寻他法。
这日,北风凛冽,冰雪势大,皇城根下的百姓都蜷缩在屋里不肯出来,街上偶有几个行人,也都缩着脖子,行色匆匆。
崔述乘车回来,捂着手炉走进门内,便瞧见周缨蹲在院中,拿野果给一个小巧精致的雪人做鼻子。
奉和夺过那颗野果,反手将雪人的脑袋一把揉花,取笑道:“这也太丑了。”
周缨气极,和他打闹起来,崔述不由顿足。
就这当口,一团白色扑面而来,崔述侧身一闪避开,那团雪色便炸开在一侧石阶上,碎雪和冰碴子溅了两位无辜的归客一身。
那已无全尸的雪球散落一地,无言地控诉着罪魁祸首。
周缨僵着手站在院中,头顶落满鹅毛大小的雪片,神色赧然,颇有些过意不去。
奉和原本背向大门站着,此刻看她这副模样,心知不妙,转过身来,见是崔述,忙说:“郎君,今日无事,这雪又好……”
“既闲来无事,打发时间也好。”崔述轻描淡写揭过,沿着回廊往北屋走。
周缨同奉和呆呆站在原地,目送他与束关进了屋,奉和问她:“还继续么?”
周缨撇撇嘴,说不来了,待奉和转身,迅即弯腰拾起一团雪,略微一搓便往这边砸来。奉和不防,虽反应快迅捷地往外一跳,但仍未完全避过,背上被砸了个结结实实。
他气不打一处来,转头便冲周缨嚷嚷:“周姑娘,你这小人做派,竟然使诈,没这样的道理。”
“我今日刚好读到一句,‘战阵之间,不厌诈伪’,想着可以试试。”周缨笑着说,“没成想效果还挺好。”
奉和气得跳脚,听不得她这满口胡言,弯腰兜起一大坨雪,结结实实团成球。
周缨吓得赶紧奔逃,慌不择路躲到廊柱后头,仍压不住心头的得意,轻轻笑出声来。
笑声如水面浮冰轻轻相撞,清脆悦耳,崔述解系带的手一顿,又若无其事地将氅衣解下递给束关,自个儿站至窗边,往外看来。
周缨藏身在廊柱背后,料想奉和因惧冷只得暂且放弃,谁知奉和竟一直将那雪球拿在手中,冻得手通红也不肯松开,快步逼近这边。
她吓得不轻,迅速移至下一根廊柱后头,再支出脑袋去瞅奉和的动静。
俩人一退一进,连续转移三次以后,奉和瞅准时机,一击即中,雪团炸开在周缨头上,将她的发髻砸得凌乱至极。
雪沫子溅了一身,周缨草草将脸上的冰碴子抹掉,再顾不得其他,又同他酣战起来。
难得一闻的笑语声充斥着这座寂静小院,崔述看了半日,同束关说:“今日喜庆,了结了桩大事,你也去和他们乐乐。”
束关一愣,抱剑站在窗前看了一眼,断然抗命:“不去,幼稚。”
崔述失笑。
极轻的一声笑,本应不起眼,奈何周缨恰巧跌倒在阶下,这声落入耳间便格外清晰。
她回头看去,见崔述正立在窗边往这边看,以为他在嘲笑自个儿,气得七窍生烟,反手便挖了一团雪往这头砸来。
崔述侧身一躲,那雪团便砸在窗棂上,四下溅开,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室内雪。
大仇得报的周缨此时才得了闲,慢慢挣扎着起身,孰料试了几次也未能成功,只好以手撑着石阶,试图借力起身。
察觉出她的异样,崔述快步出门,到阶前询问她情况:“摔到骨头了?”
“没有,估计是崴了下。”
崔述心下微松,向她递出一只手。
周缨迟疑片刻,将左手搭在其上,却依旧没能借力站起身来。
崔述只得走下台阶,屈身扶她。
一团冰凉的雪适时从脖颈处灌入,浸人的寒意从后背传来,令崔述不禁战栗了下。
罪魁祸首收回右手,歪着头看他,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,得意地取笑他:“你早间教我的,兵不厌诈。”说罢撑着石阶轻松站起身来,同奉和打过招呼,一瘸一拐地笑着往垂花门内走去。
后背冰消雪融,湿漉漉的,凉得浸人。
束关递过来一方帕子,崔述未接。
奉和隔着两尺的距离,瞧瞧周缨踉跄中带着雀跃的身影,又看看崔述意味难辨的眼神,悄悄撤离。
行将避开的时刻,听到崔述轻呵了一声:“半日功夫,竟已学得炉火纯青了。”
◎滴水之泽,九死以报。◎
冬雪连绵,周缨支颐坐在案前,心绪不宁地温着书。
竹笤帚刮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令她偶尔分神,然而她没有起身出去帮忙扫雪,仍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这一小摞书上。
崔述今日走得急,天不亮就有人来接他,走前给她布置下温书的任务,说回来要抽查。
于读书做学问这一道上,她无可与崔述讨价还价的余地,自然不敢怠慢,然而今日却总是有些沉不下心来。
正自埋首书间时,院门猝然被叩响。
在院中扫雪的奉和同束关两人同时停下笤帚,暗生警惕。
既不是与崔述约定好的叩门方式,那便是生人,两人对视一眼,屏息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。
叩门声短暂地停了一息,不多时,又急切地响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