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日我不帮你遂愿,你要好生记住这场景,记住这有心无力的憾与痛。”
祝淮淡叹一声:“阿缨,你心性颇高,想必不是仅仅为了几个俸银进宫来的。你要记住,宫墙之内,偏安一隅兴许并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,既要用心做事,也要更勇一些,方能站至更高处,才好得偿所愿。”
两人相伴返回寓所,周缨夜里反复咀嚼祝淮的话,睡得并不安稳,第二日上值时,却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,断不敢出任何差错。
至两日后,崔述午后又来授课,课毕后,崔述道:“今日所授之章节,有一籍册更为详实,可为辅册,殿下若需要,可派人随臣去偏殿取来。”
齐延自然答应,转头同周缨道:“周女史随崔少师去吧,我在这里等。”
周缨领命,随崔述行至右偏殿,此处是为侍讲官设置的休憩之所,崔述之案设在左首,干净无杂物,只有薄薄一册摘录誊写的史料。
崔述站至案前,取过那册史书,却并未递给她,只问:“近来诸课,可都还听得懂?”
周缨点头:“基本可以,偶有些难处,殿下若有疑,当堂问询侍讲官,也就顺便为我解惑了。”
“若你自己有未解之惑,可待我过来时,结束后来问我。治学要紧,不要避忌。”
周缨福身道谢:“是,谢崔少师。”
见她这般行止有度,一副恭敬模样,竟有些奇怪的生分,崔述想了想,又说:“近来倒见你书法上有所小成了。”
周缨讶异抬眸:“当真?祝尚仪倒说我功力差得远,叫我再努力些。”
“骗你于我有何益处?祝尚仪不过对你有更高期许,望你琢磨成器,故要求严厉了些,并不代表你有多差。依我近日观来,你的字已风骨初现,想来这两月,你亦下了不少苦功夫,若经年累月练下去,自有更大进益。”
周缨闻言,颊边的浅浅梨涡又浮现出来。
崔述移开眼,自袖袋中取出一只豆绿瓷盒递过来,周缨不解看去,见其上刻着京中名声最盛的脂粉店“绛仙居”的徽记。
“话虽如此,但冬日寒凉,还是要好生爱惜手。”崔述声线柔和,慢慢叮嘱,“殿下课业繁重,你亦难得松弛,又兼要私下用功,需得精心护持好自己,方不会误事。”
周缨木讷地接过那只瓷盒,其上还带着几分他的温度,令她微凉的手也温暖了些许。
来玉京后,过往种种,她旁的都不大在意,未曾放在心上,独独这双曾饱受磋磨的手,倒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养护。
起先只托奉和帮她随意买些普通的手膏,后来到了崔府,叫蕴真瞧见了,便拉她去绛仙居狠狠买过几回这“寒玉脂”,如今倒已养得滑如凝脂,姑且称得上是一双可堪入眼的手。
见她久不动作,以为她不愿接受,崔述补道:“蕴真托我带给你,说你从前在府中时,冬日易伤手,怕宫中用度难自主,故托我送于你,用完后她会再给你带时新的。”
“蕴真?”周缨垂下眼帘,讷讷问道,“我走那日,她还气得厉害,不知如今消气否?”
“蕴真是有些小性子不假,但她既视你为友,又如何会生你这般久的气,倒是更多几分记挂。你若不收,她恐要生气的。”
“如此,劳崔少师代我致谢。”
崔述“嗯”了一声,将那本籍册推至案缘:“先回去复命吧,殿下还等着呢。”
周缨与他辞别,送走齐延,殿中霎时空落落的,这时她才得了闲取出那盒手膏。
想是被他随身带了许久,盒壁仍温,打开来,膏体已被他的体温融化了些许,芳香霎时溢散开来,却并非蕴真素爱的那款蔷薇香。
◎他对她动了怒。◎
崔述所赠的,是一盒玉兰香膏,以玉兰、杏仁油并白蜡混制而成,辅以橙花增香,幽冷清雅,隐带微甜,乃时下京中贵女们更为偏爱的款式。
入冬以后,手上渐渐干得起了皴纹,宫中用度短缺,此物甚得周缨喜爱。
待这豆绿瓷盒慢慢见了底,周缨对镜理妆,抬眸时从铜鉴中窥见高足几上的清供已换成冷寂清幽的腊梅,方后知后觉,原来又是一年年关已至。
岁末朝臣得赐宫宴,内廷亦领中宫恩典,六尚聚在一处,不拘泥于品秩,随意入座,共赏焰火。
沈思宁挨着周缨坐下,一块与同席的女史吃了几杯酒,热热闹闹地说了会子话,待更深了,众人意兴阑珊地离了席,相互搀扶回到寓所。
宫钟遥遥敲响,周缨推窗望去,夜色澄明,云皆薄薄的一片,被微风轻拢着掠过碧瓦朱甍,从东游移至西。
院中银杏树仍沉寂在冬日的凛寒里,枝干上积着薄薄的残雪,全然不知昭宁元年已翩然而至。
年关休沐,明德殿日讲暂停八日,周缨得了闲,用当日替蕴真制佩时所剩的一半原料,亲手制了两串碧玺珠翠手串,送至祝淮和汪浅处,以谢当日教导之恩,而后心无旁骛地读了几日书。
日讲恢复的第一日,按例本该由崔述授实录,却是另一名侍讲官来讲《尚书》。
课后齐延并未回景和宫,反同周缨说:“崔少师近来抱恙在身,告假已有一段时日,正旦宫中赐宴也不曾出席,我欲去少师府上探视,且有数惑未解,需当面请教,劳周女史随我一道前去,详实记注,勿使遗漏,以备查验。”
黄门一早打马前往告知消息,众人皆知东宫年幼,断非主动出行,更带太医随行,当是以储君身份代病弱天子前来探视,以彰显君恩。故轿辇行至崔府门前时,崔允望已携家眷在冷风中候了许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