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1月26日

近来姜小问时常会做梦。无一例外，都是噩梦，关于妈妈的死。

他常常梦到，一天放学回家，他百无聊赖地走回来，梦到妈妈躺在床上，身体已经变得冰凉，老爸也不在家。

他在梦中感到手足无措，一方面，他想去派出所把老爸赶快叫回来，可又不忍心让妈妈一个人独处在这冰冷空寂的房子里。他左右为难，不知该作何选择，心中的焦灼和为难让他在梦里感到十分的压抑。这时候，他会突然醒过来，从床上坐起来，大口喘着气，隔屋能听到妈妈剧烈的咳嗽声——这是妈妈越发虚弱的征兆。然而，噩梦初醒，听到这咳嗽声，反而有种欣慰。毕竟她还活着。

不用老爸告诉他，他也知道，妈妈的病可能撑不过一年了。

她的脸已经日渐消瘦，肤色也趋于蜡黄。他知道，妈妈提醒过老爸，不要在儿子面前过多提及自己的病。然而，他曾经偷偷查询过妈妈从医院带回来的病历卡，在上面找到了疾病的名称，手抄到记事本上。

学校每周为每个班上一次计算机课，他会刻意选择坐在靠近墙角处的那台电脑，在电脑上偷偷查询从病历卡上摘抄的信息。

在网上的疾病论坛上，有很多人和母亲一样得了相似的病，每逢看到有ID发帖表示家属已经在几天前去世，他的心总会为之一沉，将自己代入到绝望的情境之中。

他更喜欢看那些自称是病友的第一人称自白，确切地说，是那些正在转向康复的病友自白。他会从中看到希望，暗中祈祷母亲病情不久后也会迎来转机。

每天放学回家，他同样暗中祈祷，希望回到家见到的是一个精神状态越发好转的母亲。但暗中许下的愿望只有几次灵验了。然而今天放学，他回到家中，家中大门紧锁。除了去医院化疗，妈妈连续几个月来都没出过门了。

他原本觉得，只是老爸把妈妈反锁在了家里。可推开客厅和卧室的门，都不见妈妈的身影。他又跑去厕所，厕所的门开着。今天肯定不是去医院的日子，他留意过。

在家待了约莫十分钟，还是不见妈妈回来。他戴上自己的录音机和耳机，一边听歌一边朝派出所走去。

“看见我妈了吗？”他推门走进办公室，问道。老姜在扫地，他停下手中的扫帚，问：“没在家？”

“门是你锁的？”

“你妈在家，我锁门做啥？”

他解释，回家的时候，门是锁着的。

老姜把扫帚递给儿子，让他帮忙把地上的垃圾收拢到一起，扔到垃圾堆里。“我去找你妈。今天是我值班，我回来之前，你都待在这里。”老姜取下挂在墙上的衣服，披到身上，出门前，他又提醒道，“有谁来过，就先记下来，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
姜小问用扫帚把地上的纸屑、果皮和烟头收拢到一起，倒进办公桌下的垃圾箱里。随后，就坐在老爸办公的椅子上。他戴上耳机，按下播放键，沉浸在磁带机带来的乐曲中，暂时忘却现实的烦恼。

一盘磁带AB面加起来只有十二首歌，而他已经听了太多遍，有些听腻了。早知道老爸让他代看办公室，他就应该在衣服里夹带一本小说过来。

余老师一定不知道，最近这段时间，他其实并没有遵守先前许下的承诺，以复习功课为重。他一直仍在偷偷看小说。妈妈的病，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，令他根本无心学习。

他知道，余老师若知情的话一定会失望。不过，余老师现在恐怕自己也自顾不暇，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秦源当场推进车里的一幕，早已在镇上传得人尽皆知。她和秦源的关系现在一定也很紧张。

他不知道这对余老师而言，是好是坏。当余老师最初开始写小说时，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在创作的人，她希望他能保密。他和她拉勾，说自己绝对会保守这个秘密。现在，独属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就这样被公之于众了。他说不清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。

隐约中，他听到一个声音，慌忙从办公椅上站起来，摘下耳机，走到办公室门前，朝派出所的院子里望去，院子里没有人。停顿片刻，他听到有人喊老姜。声音传自办公室内纵深处的廊道，他朝廊道走去，发现审讯室里的灯光亮着。透过审讯室门上的玻璃小窗，他看到周锐靠在冰凉的钢质椅子上，头仰靠着天花板，双手被铐了起来，搭在大腿上。他下意识地扭开门把手。周锐看到他，也表现出一副讶异的样子。

“小问，你爸呢？”他问。

“他刚出去了，找……”他不想提起妈妈，便索性不再往下说，转而问道，“你怎么了，周锐哥？我听我爸说，你不是早就走了吗？”

周锐举起手，让姜小问看了看他的手铐：“小问，很明显，你爸没对你说实话。”周锐示意让他坐进来。小问站在审讯室门前，犹豫片刻，随后走进来。他不想坐在主审的椅子上，那样看上去像是他要对周锐展开审讯似的。他便站到桌前，试探着问道：“那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？”

“你爸那个同事，安腾，怀疑我在这镇上干了一件坏事。可那事不是我干的。”

这章没有结束^.^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！“其实我听说了，这些天你一直躲在翁老师的家里。”姜小问决意还是表露出他对周锐的事早已知情。

周锐看着他，他感觉周锐此时的眼神深邃而又迷茫，像是脑中同时进行着万千的思想活动。“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留下来吗？”沉默片刻后，周锐突然问。

姜小问摇摇头。

“我是为了你的老师余岚留下来的。你应该也清楚，最近她遇到了一些麻烦。这些麻烦很可能让她以后再也无法写作了。你应该知道，余老师是个天生的作家。但她的先生一直阻挠他写作，也不认为她写作有什么意义。打压她，侮辱她。我原本想让她的价值能被更多人看到，可现在却被安腾困在这里，哪里都去不了。小问，我知道，你一直认为余老师是你遇到的最好的老师。所以，我想请你帮我个忙，准确来说，是帮你的余老师一个忙。”

“我怎么可能能帮到余老师？那都是你们大人们的事情。”

“大人们？”周锐一脸不屑，“大人们，又做了些什么呢？我从没把你当成小孩子看，你就更不能把你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。我能让你的余老师过上她真正想过的生活，离开这里。以后的某一天，你一定能读到她的书。但这一切都取决于接下来，你会不会帮我去做那件事？”

姜小问听到离开的字眼，鼻头不禁一阵发酸。妈妈生病后，他很多心事的唯一倾诉对象就是余老师。面对老爸，他更多的感受是局促。如果他要把自己内心柔弱的那一面展现给老爸，换来的是只会是老爸觉得他不够男子汉。现在如果连余老师也离开这里，他还能对谁说他的心事呢？可是如果真的如周锐所言，有朝一日他会看到余老师写下的书，那这里面便有一份他自己的功劳，他想。帮助周锐就是间接帮助了余老师。

“我知道你在犹豫。”周锐说，“但时间不多了。这不仅需要勇气，更重要的是，你是不是心中真的感激你的余老师。”

当然！这在他心中是不容置疑的问题，被周锐这么反问，他不禁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。

“还有，这件事必须保密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，包括你的爸爸妈妈。”

此时，老姜办公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。五声铃响过后，他担心是重要的事情，示意周锐自己先去接电话。他回到办公室，拿起电话听筒，传来父亲的声音：“找到你妈了，她自己在芦苇荡那边散步呢。”姜小问舒了一口气，老姜继续说，“我给她做好晚饭，就回去。你再留一会儿。”姜小问答应着，挂了电话。

“是我爸。”回到审讯室，姜小问解释，“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。”

“所以你想好了吗？”周锐问。

如果妈妈的病已经回天乏力，也许，我还有希望能帮助余老师。他还记得，在他大病治愈，重新返回学校时，同班学生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，而余老师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尴尬。她将小说借阅他，她会询问他的阅读感受，她会鼓励他写每一本书的阅后感。

起先，他在现实世界中感到难堪，感到不合群，他得以去到小说的世界中寻找避难所，而久而久之，随着阅读，他看待世界的眼光更加开阔，心境也更加从容，他不再畏惧面对现实。他也更加明白，他所身处的所谓现实世界的法则，虽然是稳固的长久的，但未必就是对的，未必就是他一定要遵守的绝对法则。他学会了更加独立的思考和判断。

可是他并不能完全相信周锐。

老姜自小就教导他，对陌生人要有所防范。“如果陌生人想骗你，一定会站在你的角度去换位思考。所以一定不要轻易被他们骗了。”他记得老姜时常在饭桌上重复这句话。他当然想要帮助余老师，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完全相信周锐说的。他用手触摸着兜里的录音机，他知道从左到右第三个按键就是录音按钮，按下录音键后，磁带中的歌声会被周锐的声音所取代。

“我会帮你。”沉默半晌后，姜小问回应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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