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如归没有来丰京。卯日没有告诉季回星兵变的那晚他回丰京被禁军撞上的事,他忙着去研究血吸虫病。丰京死了许多人,瘟疫也随着成堆的尸首蔓延开,王庭内开始焚烧松柏,青灰的浓烟滚滚上升。丰京城内外燃烧尸首与草药松枝的地方越来越多,篝火堆在街道上,就连出行的车驾都被拦下。百姓家的房梁上挂着白布灯笼,纸钱与灰烬一道翻飞。卯日的车驾在兵变那日弃掉,他也不知下落,后来有一日他带着大夫在城中巡查时望见一捧篝火,火前站着一位幼童,那孩子手上挂着一个铃铛,在噼啪的柴火声里清雅地回响。他走过去,隔着面巾问小孩那枚铃铛是从哪来的。小孩转过脸,面色有些发灰,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懵懂地望着他,卯日不知怎么想起了在寿春遇到的那个小姑娘。小孩说:“河里有辆马车,他们拉上来后拆了,我哥哥敲了一块金漆的小人像,但没卖出去,只能捡了剩下的木材烧火。”“你的哥哥呢?”小孩指了指篝火,手腕上的铃铛泠泠作响,就像当年轺车被拉到卯日面前时,伞上的铜铃总在跑动时响。小孩不回话了,卯日让人送他回家,告诉他不要乱跑。那小孩摇着铃铛穿行在街上,听着乱七八糟的哭声喊声却不为所动,他似乎并不恐惧。卯日目送他跑远,恍然小孩不是不害怕,只是因为他不理解恐惧是什么。什么是死,什么是疫病,他不用去理解好端端的马车为什么掉进河里,也不用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哭,为什么哀嚎。他活在乱世里,悲痛与死别比喝水还平常,甚至不如一枚发出声响的精致铃铛。他在原地等了一阵,同随行的士兵说:“等火势小了,便把火灭了,将灰烬装在木盒里运出城。告诉百姓,以后不能在城中火葬,去城外我们划定的那块地。”荣夷公昔日建的六座楼阁内部被搬运空后,卯日将那六栋楼阁设立为太医署与救济楼,每日定时定量分发药品,如果有家中人丧命,还会给予一笔丧葬费。好在抄家出的资产能够丰京防疫维持一段时间,季回星又鼎力支持卯日救济百姓,他的工作十分顺利。不过坏的是,血吸虫的药方始终没有研究出来。白日里分发的药草都是卯日与大夫根据古方改良,只能预防疫病,如果有人真患上血吸虫病却不能根治。他为此焦头烂额。在丰京与荷花台往返期间,颓不流也病倒了。血吸虫在他体内潜伏了至少月余,颓不流抵挡不住疫病,又怕传染给门下学生,想把学生遣散,但这群人非但没走,有些人还自愿留下帮助卯日翻查医书。他们也看不懂古医书,只是看见疫病就保留下来,交给大夫,等着卯日与其余医师抵达荷花台后继续研究。成王十三年,二月,丰京大雪。这一年实在太冷,灵山长宫的木芙蓉没有开花,枝叶也不茂密,就那么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下。年初的时候疫病也没有减缓,成王便免去了年宴。卯日这几月忙着防疫的事,甚少有空返回灵山长宫,今日得空回灵山长宫一趟。往日负责打扫宫殿的侍从死的死、走的走,现在灵山宫中积雪无人打扫,卯日推宫门的时候还被积雪堵着大门,他废了些力气才钻进去。宫中十分冷清,草木萧条,积雪堆积在屋顶走廊上,瞧不见往日炫目的色彩。他站在门下望了一阵,觉得寒风刺骨,便不再停留,骑马回荷花台去见颓不流。荷花台,顾名思义夏来荷花满园台,就连回廊上也用水缸载种着碗莲,冬暖夏凉,清幽寂静。他去的次数多,偶尔连着几日住在荷花台研究药方,听颓不流在屋内咳嗽,卯日改了许多药方,隔着门和颓不流说丰京的事。“京中防疫倒还顺利,只是有些百姓觉得疫祸是鬼神作祟,并不配合太医署用药,我有些头疼。昨日我去巡查时,正好遇到一户人家,竟然硬躲着官差大夫半月,不把病人交出来,所以全家八口人全部感染了疫病。”“我进去的时候,瞧见他们跪在佛像傩神的神龛前,有人死了还维持着跪拜天地的姿势,有人还有呼吸,但大夫想要喂他药时,那人突然挣扎起来,哀嚎不止,惊叫我们要害他。”“他抓伤了大夫的手。”卯日平静地说,“五哥,我是不是很没用?四个月了,我却还没有研究出针对血吸虫的药方。”颓不流隔着门问他:“以尘,外面冷吗?”丰京的飞雪冻人,卯日的斗篷都被沾湿了,他哈出一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