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杨吴尚安定,你去那儿不作乐师,也自有——”还未言毕,案前之人再度伏身而拜,头一次,打断她的话,“如雨,想留在虞候身边。”方清并不常提及他的字,至少在幽州几载,她曾玩笑着在落雨檐下唤他的字,回应她的,是一张勉强扬起笑的素面。后来殷素方知晓,“如雨”乃他阿娘所起,而他阿娘死在一场大雨中。“当真想好了?战场刀剑无眼,我做不到时时盯着你。”“如雨这条命贱,即使死也不足为惜,不必为我多费心力,只要能留在虞候身边,如雨已是知足。”殷素顿住而无声。良久,方道:“去寻杨继,他会安顿好你,往后军中,不要提及幽州一切,如今我的名字,是沈意。”沈意。方清瞳仁怔怔,他极快忆起另一个名字。似甩不掉的蛇口,伴随殷素过往传闻的一切——那位沈郎君。沈却。帘外花(二)五月初五,董朝终于至成都折返归军。数十张舆图拼按于地,凑出一条自宝鸡县通往成都的山川水洛。“蜀中一山连着一山,河流相横,从成都一路出,若避险处而行,得绕不少路。但蜀中治事各有各得不同,几城惨楚几城富。”殷素听此禀稍抬眉宇,问:“何处富,何处又惨楚?”“近成都之州富,以利州绵谷城为分水岭。”殷素已心有计较,转朝董朝望去,“董尚书此行如何?”“王衍还算诚心,有恭敬意,依我看他怕得罪唐国,还言要遣使去洛阳见陛下。不过我入宫拜见时,大小徐氏皆垂帘在后,两人态度暧昧不清,其下臣子亦是神色无状,隐有愠怒,不知对终之局势会有何影响。”似是觉得蜀中朝堂荒谬不可言,董朝自哼一声,又道:“女人干政,咱们便是不伐蜀,他自撑不到几载,也必亡。”“蜀中多年无战事,其内珍宝与丝织品上绝,为旁人眼红,若按董尚书所言,那这蜀之太后与太妃却还有些叫人叹佩的本事。”董朝自然听明白殷素话中讽意,企图用旁话为自己驳一句,“我一路所见,士兵毫无军纪,百姓怨声载道,由此可断,蜀国君臣皆是奢靡荒淫之辈!”殷素仍是唇角带笑,“为蜀中百姓也好,为地为银也罢,总归董尚书乃长居洛阳,自是会揣摩圣心。”“为民为银,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天子!咱们蜉蝣似的人物,错了半分话,便要人头落地,自然要稳侍君心。将军乃亲奉帝命而来,同我没什么分别,此话莫非是不欲伐蜀?”董朝唾沫纷飞,已有些口干舌燥,愤然间瞥见立于殷素旁的方清,只以为是节帅自洛阳返,抖抖衣衫冷道:“怎么不见李使君?”“自洛阳到宝鸡县,已快一月,我却一直未见李使君,似乎不合规矩。”“规矩?董尚书忘了前话。”殷素抽离出一张舆图,臂间滑落出那柄小刃,在董朝微惶然之际,用力将图钉入竖案间,“在这里,我就是规矩。”那对眸轻飘飘,没有初见时的锐利,却像一柄藏锋的刃,能稍不留神地剜心。董朝抖着步子震然之余,彻底明白了。他早踏入虎穴狼窝,被耍得团团转!哪里有什么使君、节帅!他们只怕要反!要逃!亦或是要剐了他学那陈平易对汴梁的法子!衣袖随臂膀而抖,胸腔间的怒气亦潮涨潮落似地上涌。可他能斥什么?心中气郁结于内,愈发堵得董朝头发昏,没处可撒气,只能硬生生应下,颤着手指道:“你——”一口气冲脑顶肺,随即耳翁目旋,他话还未出口,竟两眼一黑,直直抖着身昏死过去。哗啦——扑得地间舆图纷飞。殷素难得轻啧一声。帐中人皆杵直而立,像是没望见地上的董朝。“哎——”钟权撞着元涿臂膀,伸着脖子打量,“这是真晕假晕?”“管他真晕假晕,他是个碍事的,如今倒消停了,接着言正事。”元涿朝竖案前的殷素望去,“主帅打算走何路攻蜀中?”“仍从凤州威武城入,拿下梁泉城后走兴州顺政城。若探兵所言不虚,武兴节度使是个墙头草,便可无伤越凤兴二州。”“可北上还有秦州天雄节度使,那武兴节度使若是放其南下,大军恐腹背受敌。”殷素微微顿目。“确是问题,小人难防,未尝不被弄一计瓮中捉鳖。”她抽下刀刃,凤兴二州之舆图被她捏住凝了又凝,“可咱们慢不得,也等不得,非要扬高气势长驱直起,方是将对峙的进退权,掌了一半在手中。”此一半,还是赌之惶恐不安,不及防备而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