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,涟水肆正式入宫,负责大成寺与小成寺的木梁榫卯,每日辰起点卯,酉时下工,由着一个姓李的工头拿着牌子从西华门带他们同进同出。
李工头长着一双吊梢眼,除了了解各种贵贱好坏的木头之外,还能将一块青涩木头雕出神只模样。
这佛庙自下往上,图纸铺开,有几万块形状各异的木架,除了普木,还有价值不菲的紫檀和桢楠,其他人负责凿削做梁,少数名贵的木头,就被李工亲手雕成了一大一小两尊佛头。
为何用木头雕砌?
匠人之间瞎传,说是前朝的金佛头被一神偷大卸八块地拿了走,这后来的礼部与祠部便长了记性,一通商量,找出了用沉檀代替金铸的法子——檀不腐而重,糊青泥粘纱,再贴金箔,外表看去与金身无异,却极为沉。
朝廷缺钱,被偷怕了,对盗窃之事责罚愈加严苛,可七夕这日,宫中还是出了一桩盗窃案。
大成寺在皇宫后苑,事发时都快下匙了,两个中官撒腿跑着去找来了大常侍邓青。
“谁报的案!”
李工头从那群怯怯懦懦的人群里扑了出来,头一回见着绛色锦袍的太监,知他并非普通宦官,先撑地磕一头,尊道:“贵官人,是小人报的案。”
邓青凝目问他:“你认不认得咱家?”
李工头撇过王青帽上翎羽,摇头:“不认识……”
“好。”
邓青颔首,目光向大成阁内,而后扫视周围一圈,“你现在告诉咱家,这寺里丢了什么东西?”
话一落,青衣宦官先扬着了火把,火焰在青色未暗的天里泛着白,惨淡煌煌,一把逼到李工头脸上。
汗水摇摇滚落。
李工头受靠来的火一惊,朝后跌去,软了腿道:“是……一块雕佛头后有余的檀木料,小人是准备用来大佛手腕上的佛珠的。”
邓青嘴角下松弛的肌肉抖动,一直眯着的眼睛也蓦然放大:“你确定是丢了,而非是你忘了,错放了,漏了?!”
李工头无措大喝:“小人不敢胡言!”
邓青派人跟自己进去仔细寻了一圈,虽说只是一块不大不小的木头,却是鸿胪寺反复确认过的,这檀木只能用来造佛。
每一块木头的消耗须有其出处,验收时对不上账,这块窟窿,就得他们里边自己掏钱来填。
不管多少,都是真金白银,祠部,礼部,还有监工的内侍省,谁会愿意?
邓青站在金身乌头的佛像前,脸色黑沉。脚步踢开地上的浮灰和碎屑,“围起来!”
外头的三十二人只听喊了一声什么,随即便有一青衣宦官匆匆离去,不久便来了一大帮子红的绿的,将他们这些人围了起来。
李工头吓傻了。
频频望向大成阁内,直待这邓青走了出来,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,抗诉着要出宫回家。
李工头瞪着眼珠,汗都浸进去两只发裂的眼眶了:“贵官人,并不是我偷了,我是报案的,我没有,我没有啊!”
“掌嘴!”
青衣宦官不由分说扬起手,十几个巴掌扇不间断地过去,将李工头扇的脸青嘴肿。
场内登时鸦雀无声,只剩李工头捂着脸,牙齿颤抖的磕碰。
“你可知有句话叫作监守自盗,贼喊捉贼?!”邓青呵斥,“咱家不冤一个好人,也绝不放过这犯案之徒!绑了搜身!”
那些人不敢反抗。
围住他们的宦官上前来摸过一遍,皆是没有。这时闻了动静的中常侍毕覆也来了。
既然搜不到,二人到了一旁低声合计。
毕覆提醒,“快下匙了,宫里不能留这些人,送出去吧。”
“不行,”邓青为难,“送出去,几百两的银子啊,全飞走了,你来掏吗?”
毕覆淡笑:“我让您将他们送出去,没说送回家啊。”
“送去哪里?”
“此事蹊跷,”毕覆略一鞠手,“大小奇案,有廷尉府可破。”
“那个谢家逆贼?……他只接手官差。我们这等小事,不如私了。”
“官差官差,官之差也,他们的手沾的是宫内大成阁的赃,修寺乃官事,他们乃差,怎么不算官差呢?”
毕覆言辞凿凿。
下匙的鼓声在城墙敲响,震起邓青的心,他脸上急得发烫。
如果这些人在宫内错留一夜,那他这个大常侍,也就不必继续当了。
“可他,真会理睬吗……”
“您是内侍省的大常侍,他正想攀结内侍省,我看——”
邓青沉默颔首,“只能依你所言,试一试。”